位置=首页=禅宗

——“无缝塔”中的放下

明一法师

“无缝塔”公案在禅宗的历史上是很有名的一个公案,这可以说是禅宗史上“话头禅”的老祖了,因为大慧宗杲禅师提出的“话头禅”是远在几百年之后才提出来的。而这则公案本身就是引发学人起疑情,与后来的“话头禅”有不谋而合之处。这个公案是这样的:



肃宗皇帝*问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国师云:“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无影树下合同船,琉璃殿上无知识。”(《碧岩录》)




这则公案本来是忠国师想用来开悟肃宗皇帝的,因为因缘不具足,没有达到效果。但从此却成为禅宗历史上一个接引了许多学人的公案,成为禅宗开悟学人一个典范。它对于学人有很强的解黏去缚作用,同时包含了很多佛教的智慧,其中还暗含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放不下,辛苦担着去”的说法。

忠国师是六祖惠能的弟子,而耽源是马祖手下的强将,他跟随忠国师身边当侍者多年,深得忠国师的认可。后来沩仰宗的创始人仰山禅师曾从师于耽源,所谓“仰山在耽源处得个入处,在沩山处得个用处”,那是后话了。我们还是先了解一下这个“无缝塔”的公案。

肃宗帝问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在肃宗帝则是理所当然有此一问。在禅师眼里却是多此一举,不过作为老师的禅者自然会利用这个机会大做文章,希望通过这样的机会,开悟学生。所以忠国师回答说:“与老僧作个无缝塔”来为难肃宗帝或者说是考验肃宗帝。

无缝塔是什么样的?怎么造?肃宗帝一定是没有听说过,既然如此那应该是皇帝身边没有人知道的了。忠国师的这一回答就如我们日常生活中去下馆子,主人问道:“今天想吃什么菜?”而客人却说:“随便!”天底下哪有“随便”这道菜?又哪一道菜不是“随便”?

这很契合六祖惠能祖师的说教原则:“欲拟化他人,自须有方便,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现”。肃宗帝在自己的老师前面很诚实就说:“请师塔样?”这也就是像主人问客人:“‘随便’这道菜怎么做?”或者说:“你要怎么样的随便?”这也说明肃宗帝在老师面前没有什么作为,只能被忠国师拉着绳头走。

当然也存在肃宗帝更精明,把皮球踢回到忠国师那里,对国师进行逼拶的可能。忠国师虽然被弟子强问了问题,但这却正是他希望的。因为不管肃宗帝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没有智慧而向忠国师要塔样,他都可以通过这件事情来启发或考验他的弟子。

忠国师良久云:“会么?”希望他的学生能像问佛陀“不问有言,不问无言”的那个外道一样,能见鞭影而行。因为要你造个“无缝塔”嘛,按你自己的想法去造啊。炒个“随便”的菜嘛,随便炒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直下去承担。忠国师希望通过这种沉默的方式来逼拶他的学生。

这也是很凶险的方式,禅宗里面这种用很凶险的逼拶方式来开悟学生,常常被称为老婆心切。不知道肃宗帝是真没有智慧,还是有意为难他的老师,仍回答:“不会”,这就把事情给闹大了。从后面的问答来看,肃宗帝是没能明白老师的用心。



而忠国师很快就要入灭,知道肃宗帝的因缘不在自己身上,就推到了他的弟子耽源头上,说:“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把这无头的公案留下一条线索。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果然肃宗帝要推寻明白,把这件事情牢牢挂在心上,送走忠国师后请来了耽源。

耽源子承父业,依然来个沉默良久,问肃宗帝说:“会么?”对肃宗帝再次进行逼拶。可怜的肃宗帝实在是没有悟入,不会依然。耽源也就因此编下了令我们晕头转向的偈子:“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无影树下合同舡,琉璃殿上无知识。”

这27个字要说玄是玄到家了,因为它把无缝塔玄到了离谱的地步。什么地方是“湘”?什么地方是“潭”?“黄金充满一国”?谁见过“无影树”?哪个是“琉璃殿”?这不是比“无缝塔”还要没谱么。可怜的肃宗帝不敢承担实实在在的“无缝塔”,那就只好承担这玄之又玄的“无缝塔”了。

要说这27个字妙那也是妙到家了,因为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个样子。再有要用黄金或者说最好的东西来做,似是而非。妙啊!无影树、琉璃殿岂不是更妙!无缝塔和无影树、琉璃殿有什么关系啊?难道是忠国师自己不好说要怎么样来供养,而他的弟子耽源却来这里泄露?妙!让我们这些没有智慧的后人充分地去分别吧!等我们求玄索妙累了,歇下的时候再去明白吧!

就像四祖比喻诸佛法身:“若言是有,处处求之不可见;若言是无,了了恒在眼前。”这个偈子把无影无踪的无缝塔,形容得太形象了。偈子中有无缝塔的影子吗?一定有,但是就是找不到;没有吗?27个字,字字在为我们描述塔样。这就是在考验我们的分别心有多大,如果不知道放下,只有辛苦的份了。

如果再来一个能幻想的小说家,可能还会写出把27个字拼起来就是塔样的奇谈怪论来。我们不知道就此打住,歇去、吃茶去,就只好头出头没、千辛万苦地去了。禅师的玄妙就在这里,不去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因为直接说出来了,那是他自己的观点,不是学生的观点,所以就要对学生进行逼拶,逼拶得你放下。在逼拶实在不管用的时候,就只好让你辛苦担起去了。

等待你的磨练,在你千辛万苦,生此死彼无数回之后,被逼得只好放下的时候,我们蓦然回首,原来花在枝头已十分!就好比“随便”这一道菜,原来只是方便的任意所为,如果放不下,就只好千思万想,分别痛苦去了。这就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写照,我们不敢承担,那就只好千辛万苦,头出头没,谈玄说妙。



这让人想起佛陀讲《金刚经》,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须菩提不会,佛陀只好接着讲比喻,最后不厌其烦再说一遍。佛告须菩提:“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当生如是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我们可怜的众生就是这样放不下自己的心去。

我们总是堕入无休止的分别之中不可自拔。被无明烦恼牵来转去,不知解脱。一个简简单单的答案不要,非要求玄索妙,不能体会到诸佛菩萨以及诸祖老和尚的良苦用心。不知道吃了饭就该洗钵去;不知道见了师长就该礼拜供养;不知道……这和佛陀要入大般涅槃时,阿难问佛要如何荼毗一样。佛为阿难说要像荼毗转轮圣王一样,阿难不懂。佛陀无耐啰嗦半天。

诸佛诸祖的良苦用心,无非是要我们离苦得乐,直下承担,得个解脱。用尽千般伎俩,暗喻一个真实。而我们偏偏不去看他们所指的月亮,却在他的指头上说玄道妙。把他们逼急了,给个真玄真妙让我们去寻的时候,我们又怨天怨地。不知道这正是一个好比喻,就是我们放下的入手之处。


“无缝塔”的公案后来也有所记载,比如上下庵主造“无缝塔”的公案。



昔有二僧住庵。旬日不相见。上庵主问:“多日不见在甚么处?”下庵主曰:“在庵里造个无缝塔。”上庵主曰:“某甲也欲造个,就师借取样子可否?”下庵主曰:“何不早道,恰被人借去也。”(《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颂古从容庵录》)



上庵主若不是个住庵人定会和肃宗帝一样,不能被一个“被人借去也”而歇心,从而去处处寻觅。而是被一个“被人借去也”而截断歇去,真是得意即忘言,一言亦不用。这就是能否放下的大考验,如果放不下的时候,后面的文章就长了,不但自己辛苦,还辛苦后人。



很有意思的是,自己在四祖寺住房的后面,也有一个不被外人所知的“无缝塔”,当地人叫它“众生塔”。这是个由里层的蛋型无缝塔和外层的鲁班亭两部分组合起来的全石建筑。去考察它的时候,它被村民当做柴房,堆满了烧火木柴,四周好多牛粪。

经过考察,我们发现在无缝塔基的须弥座上刻有“塔接栽松”的字样。所以可以认定它是栽松道人的舍利塔。经典里记载:昔日栽松道人向四祖求道,四祖言:“倘若再来,吾可迟(等待)汝。”栽松道人回去,即入化投胎。坐化地点也正好是在双峰山下,就是这个位置。所以,可以确认这座塔就是栽松道人的舍利塔。

这个蛋型的无缝塔与现在常见的无缝塔完全一样,下面是须弥座,上面是一个完整的蛋型石头,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地方是后人为了保护这个无缝塔,又在外边用石头建了一个类似亭子的封闭建筑,使得这个无缝塔不再遭受风吹雨打。因为四祖寺的资料基本是个空白,所以,目前也没有发现进一步的说法。

但是根据时代的推算,这个建筑要比忠国师所处年代最少久远一百多年。因为忠国师是六祖的弟子,而四祖到六祖已经隔了两代。也就是说“无缝塔”公案发生的时候,已经存在一个实实在在的无缝塔了。只是肃宗帝不知道这个无缝塔,要不然我们就没有机会看到这则禅宗历史上的精彩公案了。